離別的時候，林景站在村頭的那條河邊，久久不愿離去。他不知道下一次回來會是第幾年，或者是第十幾年，他也不知道心中的那份愧疚會跟隨他多久。很多問題他拒絕去想，就像他對信兒說的那樣：“對不起，我是一個膽小鬼。我只會逃避。”

十二年后，他回到家鄉，站在信兒的院子里，對她說了一句遲到的“對不起”。他沒想過說一句話彌補這十幾年來的虧欠，也不敢奢望一句簡單的道歉能夠獲得信兒的原諒，他只是想說出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懺悔。他害怕這次不說，以后就沒有機會了。

這次回來，林景是受自己的大伯之托，來把他家***小的堂弟帶到北京去念書。十幾年沒有回來，家鄉好象靜止了一般。道路沒有變化，房屋沒有變化，***的是村頭的那座橋。原來用木頭鋪就的過水橋，如今已經變成了石橋。雙腳在那些石板上，再也不用像走木橋那樣，時刻擔心自己掉下去了。更令人欣慰的是，這橋是林景出錢修的。全村人在使用這橋時，都在感激身在遠方的一位善人，林景使用這橋時，也深深地為自己感到高興。其實，他原本能做的更多，只是都錯過了。

十二年前，林景還是在鄉里的學校念中學。他和信兒是全村學習成績***好的學生，也是同齡的孩子中***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兩個。與林景不同的是，信兒除了學習成績優異，還能歌善舞。她的嗓音和身段一直都被學校的老師稱贊，一個舞蹈老師還打算推薦她去市里的話劇院工作。信兒對這位老師的承諾堅信不疑，每天和林景一起上學、一起回家的時候，總是要念叨一遍給他聽。林景則不以為然，經常打擊她說：“那個老師長得一副小白臉的樣子，看起來色迷迷的，他的話怎么能信呢？”只有林景知道，他是多么的嫉妒學校的那個老師，多么希望自己整天被信兒念叨，能夠成為信兒的期待。

見過大伯和家族里的長輩后，林景留在了大伯家里喝酒。***小的堂弟林放今年十八歲，多年來一直把林景當成榜樣，一直默默地努力著。雖然他沒能考上***大學，也算得上林家第二個進城的大學生。林放一邊吃飯，一邊悄悄地向林景打聽大學里的生活。大伯家里的堂兄比林放長五歲，早早地結婚成家，一對兒女都已上中學了。一對兄妹吵吵鬧鬧，一會兒翻臉，一會兒和好，卻時刻在關心著對方，觀察著彼此的行動，讓林景不禁又想起了當年的信兒和自己。

信兒自從記住了老師的承諾后，將更多的時間放在了唱歌跳舞上，家里的家務活也很少張***，學業也耽誤了不少。林景勸她說：“那個人的話真的不能信。你別傻了，他不會推薦你的。”

信兒反駁道：“你嫉妒我，老師說要推薦我，而不是推薦你。”

林景覺得很無辜，說：“難道你忘了嗎，我們的目標是考上大學，到城市里生活，你干嗎要進什么話劇院呢？”

“那是曾經的目標，我現在的目標是進話劇院，當一名真正的演員。”

林景拗不過她，只得安撫信兒道：“好吧，好吧。如果那個人不推薦你，你就和我一起考大學，這樣總行了吧？“

短暫的爭執之后，信兒終于笑了。林景***喜歡她笑的樣了。“你左邊臉上的那一個酒窩，笑的時候特別好看。“這句話林景在心中說過，他還沒有勇氣跟信兒說。

酒席完畢，林景中大伯打聽起信兒來：“信兒，她怎么樣，過得幸福嗎？”

大伯說：“幸福？說不上吧，就是過日子唄！老郭知道信兒不能生育后，一直吵著要和她離婚。直到前幾年領養了一個女孩，兩個人心里多了個念想，日子才算安生點。”林景覺得胃里的酒精開始翻騰，反上來一股股辛辣的味道，嗆得他眼淚直流。

自從林景畢業后，他一直沒有回過家鄉。他總是跟母親說自己很忙，脫不開身，其實他是不敢回來。他知道，有一個人一直在這里等他回來、盼著他回來，盼著他實現自己諾言。

那年夏天信兒意外輟學之后，林景就知道，他們的夢想已經徹底破碎了，他的夢想也就破碎了。村子里流傳著信兒懷孕的傳言，有人說是林景的，因為只有他整天和信兒在一起。從來沒有人知道，那個孩子是一個遠在鄉鎮的舞蹈老師的。

倔強的信兒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，即使父親打她、罵她，把她關在吊腳樓里，她也沒有打算打掉這孩子。直到有一天，那個舞蹈老師從鄉里中學調走了。他的所有衣物、用品都在，唯獨人消失了。他就像一滴水珠一樣，在空氣中蒸發掉了。信兒走遍了他們去過的很多地方，都沒有找到他的身影。當一個人決定拋棄的時候，他可以什么東西都留下，人卻會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信兒踉踉蹌蹌地回到家中，她不吃不喝，一心尋死。她的父親更是絕情，對著信兒的屋子罵道：“你要死也要干干凈凈地死。把那個野男人的孩子給我打掉，然后再死！”

就在信兒投河自殺的那一天，林景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。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，雖然缺少了信兒那份，林景的快樂顯得有些單薄，但這個好消息還是讓林景一家人開心了一整個夏天。林景去看信兒的時候，她已經出院在家，能夠幫助著父親干些農活了。聽她母親說：“信兒這輩子是毀了。投河雖然沒有死成，可是以后，也不會再生育了，再加上這么一檔子事兒，誰家兒子會愿意娶她呢？”林景心里默念著：“沒關系，我要娶她。”

林景這輩子說出的***一句承諾，就是對信兒說：“你等著，等我畢業！我娶你！”可是他用十年的等待背叛了自己的諾言。當他從質樸的農村走向城市，從純真的校園走向社會，信兒已經被他從自己的未來中狠狠地丟了出去。他要看到更遠的天，行走更多的路，而不是回到過去，用一生的時間去守護一段斑駁的愛情。

第二天，林景帶著堂弟拜訪了信兒家。老郭在院子里一邊拉著磨，一邊哄著臟兮兮的小女孩玩。那就是他們的女兒。林景坐下來，像一個老朋友般聽著信兒的講述。不管是動人的情節，還是痛苦的回憶，從信兒的嘴里念出來，好像都是一種無感情的朗讀。或許，生活的重壓讓她麻木，不會再有跌宕起伏的情感了。

臨走前，林景終于說出了醞釀許久的道歉：“對不起，信兒，我是一個膽小鬼。我這一輩子欠你的。”信兒反而笑了：“說這干嗎？那天你就說了一大堆，我壓根兒什么都沒記住！”看著信兒故做無所謂的樣子，林景知道，信兒已經給他判下了罪責，這一輩子他都無法得到救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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